而李明玨并不打算立即奪回小蒼山,張子娥既然喜歡在山上耗著,那便依了她。反正不日張子娥會領(lǐng)兵去陶府,梁軍多駐扎一日,她便多一日不用回訣洛。待士兵全數(shù)奔赴陶府,梁國在蒼山毫無守城之力,此地自當復(fù)還于訣洛手中,斷無廢財廢力之需。為了芝麻大點兒的名利去打一場,不值得。她是這么想,而天下人可不這么想,茶樓酒肆間向來不缺民間那些個心系天下且自諳韜略的販夫走卒,他們在杯沿輕碰間,私相低語嘲弄,以此為樂——襄王在梁國少督軍那兒占盡地利還敗得一塌糊涂,被打怕了連地都不敢奪回來,十多年不出山,劍怕不是鈍得斬不斷一根雞脆骨。
隨他們笑去吧,李明玨雖與由一句弱帝壓倒的親弟一奶同胞,做派卻大相徑庭。她才懶得管旁人如何作想,什么美名、污名、芳名、臭名、萬古流名,拉倒吧,她唯愛心上人眼里的風(fēng)清月明。
「她可有欺負你?」
「一開始她待我老兇了,還把我關(guān)在黑屋子里。好在是龍珥妹妹待我好,經(jīng)常點著小燈來找我玩,我們一起吃甜棗子,干葡萄,大蜜餞,核桃酥,干酪子,翻一個下午的花繩。小龍妹妹還說她喜歡訣洛城,說訣洛城修得漂亮,以后有機會還想來,可那張子娥就不一樣,見我一次就兇我一次,后來我就跟她說我要是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您會傾訣洛之力來打她,她就不敢再關(guān)我黑屋子了?!?br>
「聰明。」
「您會嗎?」
「不會。」李明玨未有多想,答得十分干脆。
這在柏期瑾眼里太過干脆了些,李明玨知她所想地笑了笑,氣息一沉,拿食指輕柔地撥弄幾下少女額前柔軟的碎發(fā),溫聲說道:「打仗是需要性命的,我攔她過水,是怕她傷了我的臣民,如今她只是借過,那倒是無傷大雅。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絕不會放過她,但我不會傾訣洛之力?!?br>
指尖挑開細碎的劉海,她落下一個溫柔的吻。
「我必傾盡己力?!?br>
襄王在王城中待了十來年,不是打不動了,而是在宮墻內(nèi)一日日把這些個君君臣臣的戲碼給看盡了,也不知道少年時候厲兵秣馬的意義到底在哪里。李明琿絕非昏聵,李魏倘若代代明君,指不定能恢復(fù)北央時候的繁華殷富。只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不更,臣子不易,此中七平八穩(wěn)動了某些胸懷大志之人魂牽夢繞的一塊金印。他們攬盡風(fēng)華,威儀棣棣地披上名曰天命的皮殼,比起修繕,更喜破壞,金口一開全是大義,大毫一揮便氣勢洶洶地指摘起雞毛蒜皮,企圖假借欣欣盛世之名,要一波波性命心甘情愿用軀體去鋪就他們踏在足下的通天之路。撕開那片假仁假義的遮羞布,真相荒蕪,遍是瘡痍。
下民易騙,上天難欺,人心更難自欺昧己。
這般粉飾殺伐的謊言,她已經(jīng)說不下去了。就連這幫人在各自專權(quán),妄圖蠶食李魏時,她也不知是當加入他們加速李魏的滅亡,還是頂著頭上這個李姓,守護李魏尚存的脈息。
李明玨仰望紛紛白雪落霜天,憶起她唯一一次遇見葉習(xí)之,同是個大雪之日。那回她在暗地里派兵改河道,恰巧探得韓國有一縱輕兵欲奇襲豫回府。她當年欠了秦元魁一個大大的人情,既不想再欠下去,又不想當面說清,為了心頭好受些,順道帶兵挫斷了韓國伎倆,打算就此無名無姓地離去。葉習(xí)之稍慢一步帶兵趕到,只見遍地韓兵尸首,卻不見任何宋兵。少年軍師未有半分猶疑,尋著雪上馬蹄痕獨自一人策馬追上前去,扯韁高聲問道:「還問恩公姓名!」李明玨還記得那時她在裹得嚴實的頭盔下撇了撇嘴,不知為何天下人都要假定這帶兵打仗的是男兒,非得叫恩公,換成恩人不成嗎?她稍一勒馬,回頭看了一眼,只說了一句「不是恩公」,便繼續(xù)快馬前行。
那日瓊瑤紛飛如風(fēng)搖梨樹,落在眼中的白石山翩翩少年,風(fēng)姿佚貌,俊美得像藏在天山瓊閣里的一幅潑墨仙人稿。本以為他會繼續(xù)在天下展露頭角,誰曾想,竟是最后一面。
太多畫面豁然涌入腦海,漫天寒鴉聒噪不休,褐羽老禿鷲在殘陽里用彎鉤似的喙扯下一塊散發(fā)出陣陣惡臭的腐肉。風(fēng)卷地,濃云馳,黃沙不帶憐憫地掩埋友人冰冷發(fā)黑的指節(jié),士兵盤坐在地整理好殘破的戰(zhàn)甲,趕在黑夜來臨之前,用刀子默默剜下愛馬的肉。
打仗就是這么個沒有體面的吃人玩意。
她清楚地記得每一個場景,也曾少年得志,為了一個執(zhí)念沾染殺伐,不曉天高地厚。然而多年執(zhí)念在時光沖刷下褪去,撥開表面裸露出了駭人的真實,殘酷到令人無法直視。鮮血和死亡充斥在不期而來的夢魘,有身為幼童時那場絕望的逃亡,與四面受敵時浴血奮戰(zhàn)的突圍,翻身醒來無不一身冷汗。但她很慶幸,她看到了這些真實。
李明玨低頭撫弄著玉扳指,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應(yīng)是個手握大權(quán)的大老爺們最看不起的那種婦人,軟心腸的婦人。當男兒在三軍陣前激昂澎湃地欺騙自己,欺騙臣民,她更能看到繁榮之下暗流不息的苦楚,子待父歸,妻盼良人,老叟白日獨臥空房。
興為新朝。亡致故國。興亡更迭,百姓罹苦。
婦人之仁,為何要拿來羞辱,殺伐決斷,又哪里是個什么好詞?
李明玨心中慨然,把柏期瑾攬在懷中,聽得膝下環(huán)佩交撞,鼻息間繞著她那抹令人安心的淺淺蘭芝香,低聲說:「你曾經(jīng)問我為什么不想收復(fù)漠北了,他們也不過是冬日不暖,要鹽要糧罷了……所以,我通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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