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峰德在這一電光石火之間,才忽記起昔年,闌珊派的大師兄葉之曇在教幾個師弟妹最后一篇“萬般皆散”的時候,曾表達(dá)過的疑問。葉之曇說——“萬般皆散”,如果只是“散”,那便是散去幻術(shù)的形與神,以此來破解幻術(shù),可為什么一切皆散之后,又多少會帶有一些反噬之力?這反噬之力總似與這一篇原本的心意不符,不知其中是少了什么,還是多出了什么。
可自闌珊派幾代傳來,這已是最末篇的最末了,葉之曇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作罷。
鉆研“陰陽易位”武學(xué)從不是謝峰德最為在意之事,這樣的一番疑問也便沒有在他心里留下什么印象。數(shù)十年后與這真正的云夢后人相遇時,他早已將葉之曇那番話忘卻了,否則,他也不該到此時此刻才省起——沈鳳鳴可以破解他幻術(shù)的方法,或許根本在他所知之外。那個闌珊一支始終解答不了的疑問,或許——答案原在“一源”之中。
反噬。直到此刻,謝峰德才明白什么是反噬。形之惑的本質(zhì)終究是形,而一切形都要借助光影映入人的雙眼,達(dá)至人的心靈——甚至連這雷電般的“千鈞傾一發(fā)”也不例外。而只要是光影,便終究要為一件東西所阻。
——鏡子。
站在沈鳳鳴身后的君黎,也到此際才意識到沈鳳鳴借那些升騰的水霧與強烈的日光幻出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形”。他忽想到了“明鏡訣”這個名字——那同樣在最后一意中以反噬之力吞沒對手的心法,是否在某種意義上,與這“陰陽易位”亦有了些相通之處?
正是鏡子。那以幻術(shù)造就的巨大鏡面承載住了一切強大的巨力——它其實根本不必承載,因為一切光影都為鏡面逆流而去,連同那烈得像是要燒去一切的艷陽。沈鳳鳴雖然已沒有足夠強大的內(nèi)息來運起與謝峰德相當(dāng)?shù)摹扒рx傾一發(fā)”,卻幸好他還背過這一篇——這雖屬“陰陽易位”武學(xué)之中,卻因性屬禁法而從未真正流入過三支的最末一篇——“虛無之鏡”。
婁千杉那握緊了腰間軟劍劍柄的手才終于松去了?;苗R之后變得有些昏暗,她才明白沈鳳鳴一開始便叫自己幾人站到這一側(cè)的緣故。被強大的內(nèi)力反噬與灼熱的陽光炙烤的滋味不知如何?縱然謝峰德這樣的死法也無法彌補她那些永難痊愈的傷,她還是流出淚來,想要就在這里嚎啕大哭一場。
就連對雙方都恨之入骨的無意也為這樣一幕而震驚,一時竟忘了手中這一疊以另一種方式震驚了他的字句。他原本是不信這些話的——無論如何也不信??蓨淝嫉臉幼?,卻忽然讓他覺得——或許這竟是真的。
那是一整沓謝峰德各種劣跡的陳述。字寫得不是很好看,像是此人并不那么會寫字,卻也硬是抄了好幾份。往日的,今日的種種,他原本不必理會,因為他本也知道謝峰德是怎樣一個惡劣之人,可是他卻在其中看到了婁千杉的名字。
謝峰德對婁千杉所做之事,竟也這樣被清清楚楚記錄了下來,單無意只覺得腦中一時間空空如也,像是什么也沒有了。良久良久,他才慢慢回想起與她的那屈指可數(shù)的幾次交集,她說的那些話。若有這樣悲慘的過往,若受過這樣暴虐的遭遇,他不怪她隱瞞,因為哪個女孩子又能坦然對人述說這樣的自己?可他——還是抑制不住渾身的顫抖,那——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什么感覺的感覺。
他不敢回頭看。那許許多多的人,他們手中那許許多多的抄本——每一份里面都有她的名字。無論這樣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他都不能忍受那許多——其實并未存在的目光。臺上對決尚未結(jié)束,群豪們還沒有余裕將抄本中提及的謝峰德的徒弟婁千杉與哪一個人影聯(lián)系起來,可無意還是在顫抖。呼吸在變得急促,好像是羞憤,好像是心痛,卻不知道是為了誰。
他們是不是也看見了呢?——爹,刺刺,蘇姨,甚至向叔叔——他們是不是都看見了呢?他們是不是也會相信,千杉真的是那么不清白的女孩子呢?他們會不會永遠(yuǎn)看不起她,永遠(yuǎn)不愿意相信,千杉其實真的——真的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的呢?
他捏著手中的紙。若不是擋回了烈日光亮的幻鏡令自己所站之地一暗,令他吃了一驚,他或許仍然陷在那樣紛亂的自語與猜想中難以自拔。他抬目,對決的結(jié)果是令他驚心的。他雖然恨沈鳳鳴至深,可若自己藉以恨他的一切并不是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的真相——那恨真的還應(yīng)該存在嗎?
他竟是茫然,茫茫然站著?;苗R在漸漸散去,日光在漸漸恢復(fù)明亮。謝峰德死了嗎?那幻鏡擋回了他全力擊出的力量,連同最后那一下“十指聚八荒”。謝峰德是沒有防備的,他應(yīng)該必死無疑。
光影恢復(fù)原狀時,被用幻術(shù)掩藏起來的杯中水汽,才是真正地開始蒸發(fā)、散落??赡恰赡菈m埃落定之前的地面,那臺上——怎么像是多了一個人?沈鳳鳴適才吼著讓誰都“別來送死”,可是——這個人是怎么上去的?那樣的墨云翻滾之地,他上去了,焉能還有命在?
人群漸漸看清了那個多出來的人影,“噫”聲又響了一片。這人影不是別人,正是方才露過面,說過話的老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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