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琰實不知自己當下面色做作得可足夠自然,垂首無法看他,匆忙道:“我主是為你寒疾而來。你身體既無大礙,我還是先告辭了,明后日——”正未說完,忽外面有人高聲報入,聽是說了句:“宋學士來了?!背唐矫Φ溃骸跋日埶綍孔??!币幻胬讼溺?,“不忙走,道長若是沒事,可否陪我一陪——是太學里的宋學士來了——都是太上皇,嫌我往日沒學過京城里這些個教養(yǎng),便派人從太學里請了老師,逢三六九日就來教我念課。著實……也不敢推拒不聽,但一個人聽,也對不上話,實在沒意思?!痹掚m是這般說,但面色卻也并不有十分推拒之意,想見竟對這“老師”還頗有幾分好感。
若來的是旁人,夏琰多半要尋個借口先走,可這般一聽,來的十有八九是宋然,他便笑一笑道:“太學學士講課,尋常想聽還未必聽得著——我這是來得巧了?!?br>
程平聽他應了,驚喜雀躍,便拉上他往書房去?!暗篱L也認得宋學士吧?‘紹興六士’里的‘三試魁首’,學問厲害得很?!?br>
夏琰不否認,“認得,上回京城清談,正好與宋學士一席,那般風雅質氣,原是一見難忘。后來我還尋他解過幾處書中疑困,幸得他也不嫌我孤聞寡識,十分好耐性?!?br>
“對對,宋學士便是最為和氣耐心,我問什么不像樣的,他都不見怪?!?br>
出廳穿院,未幾已至書房。這房中寬闊,師生之席早已擺設,顯見授學講課之事已非首次了。因程平究竟有身份在,席位也不好太卑,便按習慣擺作東西,師為西席向東,遵了古遺。
宋然方到不久,見夏琰與程平一徑同來,也不露驚訝,不慌不忙先與程平行個拜見之禮,問儀王殿下之好,又笑與夏琰行個叉手禮,稱久違。
程平待他十分尊敬,口稱“老師”,告罪道:“這是禁城朱大人府上君黎大人,一貫與學生要好的,今早恰好來望學生,學生聽說他與老師相識有交,便自作主意將他叫來一道聽課,老師可不要怪罪?!?br>
宋然笑得疏朗:“哪里哪里,是在下心急,來得早了,擾了儀王與君黎公子。君黎公子若是不棄,一并入座指點,求之不得?!?br>
當下給夏琰又添了一處客席,三人坐了。說是那般說,他到底只是個旁聽的,便只聽著罷了。程平決然沒有他自己說的那般少教養(yǎng)對不上話,他便想起,刺刺說過,這個哥哥因身體弱,待要苦練武亦不可得,其實倒讀過很多書。只是——的確沒人教他,識字原是在百戲村的時候母親林芷教的,到了青龍谷之后,程方愈不大教他念書,他多是自己讀的。
從太學里給他尋“老師”來講學,恐怕自從那次秋日清談之會后就開始了。只是正因程平這不偏不倚沒有實權的親王身份,若派哪個資歷深名望重的太學博士來都有偏頗之嫌,最后便請了“紹興六士”中排名末二、沒有官職因此也沒有派系立場的孟微涼與宋然。好在程平年只一十九,那兩人縱然資歷最淺,也有了三十出頭的年紀,稱一聲“老師”也不為過。孟、宋兩人商量了,宋然講四書五經,孟微涼講詩詞歌賦,交替授課,前一陣宋然稱忙新居之事,多是孟微涼來教,這些日子又換回了他。
程平倒是更喜歡宋然。也非孟微涼講得不好,只是這位孟老師過于偏愛蘇軾,說是講詩詞歌賦,其實一多半是講的蘇詩蘇詞,程平到底不是太學生,詩文底子沒那么好,聽多了反生出些逆厭。況孟微涼一講到興起,便顧自滔滔不絕,插不下口去,反不如宋然講得細慢,又由得程平于不明處隨問,于有感處暢言,便是夏琰聽了這一上午,也覺倘天下做老師的都是這般,想來愿讀書求學的人也會多些。他此前往太學里已聽過宋然講學,只不過那些上舍生多已是滿腹經綸,且十幾廿個學生一堂,照本宣科已是不多,研討的常是艱深之學,除此要么評論文章,要么便論辯時觀,與此處氣氛又大是不同。
近了中午,趁著程平離席解手的當兒,夏琰便笑道:“我還從沒見過如然兄這般——做什么便像什么的人。天下間大概沒什么事難得了然兄吧?”
宋然只苦笑,“公子何必取笑——明知我都不過是做個表面功夫——不得已?!?br>
“怎是取笑,自是稱贊了?!毕溺α诵ΓS即面色稍稍肅起,“鳳鳴那日找到你了?”時裕并不多,還是多說幾句正事要緊。
宋然知他要說的是什么,也收斂面上笑意,將那天與沈鳳鳴見面前后極快地大略說了一遍。沈鳳鳴尋他不外乎是三件事,一是與他交代“雙琴之征”的前后始末,二是與他商量夏琰婚事出了意外該如何處置,三是問清楚宋客和婁千杉要前來臨安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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